第一次见到爱情,应该是我不到6岁的时候。

外公是一位赤脚医生,梳着整齐的民国发型,戴着圆圆的黑框眼镜。清瘦的他背着棕色的药箱,马不停蹄地走在田间和山路上,时而披星戴月,时而风雨兼程。

那个年代,赤脚医生在农村是非常受尊敬的职业,既有收入,又有赞许。偶尔,外公会一手提着药箱,一手提着农民送的一条猪肉,哼着小曲跨进院子,将手里的肉轻轻递到早已等在院子口的外婆手中。

外婆是一名极其勤劳聪慧的农妇,在艰苦的年代,也能把饭菜做得有滋有味。她最拿手的,就是用外公收获的几两五花肉包出一锅香喷喷的饺子。

外公外婆是自由恋爱,有人说外公是配不上外婆的。在唯一一幅全家合影里,外婆是精神矍铄身体硬朗的高个子,然而眼睛弯弯的,笑起来眼眶里总闪着光芒。

外婆从未理会过这些闲言闲语,只是操持着家务、农务,令她最开心的事就是为晚归的外公做顿好吃的,斟上一杯酒。

以上是我出生之前的故事。

某天外婆在农田里锄地,晕了过去。闻讯赶回来的外公隐约觉得这不是简单的劳累过度,便放下手里所有的诊约带着外婆到镇卫生院检查。

预感准确得残酷,是严重糖尿病。当时的卫生条件下,在被病痛折磨一年之后,外婆还是握着外公的手离开了人世。

外公变了一个人,开始整日酗酒,衣衫不整,荒废医术,对尚未成年的小儿子也不闻不问,农务都交给了大女儿去做。

我妈担心外公喝醉酒闹事,便很少抱我回娘家。偶尔回去,看到的几乎都是相同的情景:瘦骨嶙峋的外公倚坐在门槛上,擒着一壶高度高粱酒,嘴里神志不清地念着什么,有时还带着哭腔。他一边念着,一边把酒灌进嘴里,更加听不清在说些什么话语。

几年过去了,外公的精神每况愈下。

我已经不记得那天是春夏还是秋冬了,只记得是一场大雨之后,天阴沉着。

我妈突然中途从单位回家,把反锁在家的我抱起来就往娘家走。我一直挣扎着不想去,完全没注意到我妈的表情。快到外公家的时候,我终于挣脱了她的手臂,朝院子里跑去。一脚踩在湿滑的青苔上,脸朝下磕到了院子中央的井沿儿,满嘴的血。我一个人放声大哭,痛得不知所措。

然而我妈竟然没有过来安慰我,却走进外公的房间,不一会儿,传出了她的哭声。我抽泣着,一个人爬了起来,艰难地走到门口的柱子后面往里偷看。

外公直直地躺在床上,就像当年外婆走的那样,任由我妈、我姨妈和舅舅牵着手,再也做不出任何回应。

我外公是吞服了他自己药箱里所有的安眠药就着半斤高粱酒自杀的,姨妈回娘家省亲发现的时候,人已经走了两天之久。屋子里一片狼藉,然而却没有半份遗书,枕边只有被折成两半的全家合影。

我嘴上的血开始凝固了,嘴肿得已经失去了痛觉。

多年以后,我相信那个时候让年幼的我感到最错愕的事,就是见到了爱情。